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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死者》1--------- 詹姆斯‧喬伊斯

看樓人的女兒莉莉簡直是雙腳離地在飛跑了,她剛剛把一位先生帶進底層營業所後面的餐具間,幫他脫掉大衣,斷斷續續的前門門鈴可又響起來了,她只得匆匆奔過空蕩蕩的過道,給另一位客人開門。幸虧不要她也伺候女客人。凱特小姐和朱莉婭小姐想到了這一層,把樓上的浴室改做女客們的化妝室了。凱特小姐和朱莉婭小姐現在正在那兒,聊著天,笑著,大驚小怪地沒事兒瞎忙著,還輪番走到樓梯口,從扶手欄杆上向下張望,朝樓下對莉莉大聲喊著,問她是誰來了。

這從來都是件大事情,莫坎家的幾位小姐每年一次的舞會。她們所有的熟人都來參加,家庭的成員,家裡的老朋友,朱莉婭唱詩班裡的隊員,凱特教過的一些已經長大成人的學生,甚至瑪麗•簡的學生有的也來參加。沒有哪回不是盡歡而散的。就人們記憶所及,好多好多年了,這舞會一向是開得很成功的;自從她們的哥哥帕特去世,凱特和朱莉婭從斯托尼•巴特​​那幢房子裡搬出來,帶上瑪麗•簡,她們唯一的侄女兒,一塊住在阿雪島上這幢幽暗、冷落的房子里以來,一直是這樣。她們從樓下做糧食生意的富勒姆先生手裡租下了樓上一層,已經有足足三十個年頭了。

瑪麗•簡那時候還是個穿短衫褲的小丫頭,如今已是家裡的台柱子了。海丁頓街上的管風琴歸她彈。她從專科學校畢業,還每年一度在老音樂廳的樓上開一次學生演奏會。她的好多學生都是金斯頓和達爾基一帶上等人家的子女。她的姨媽們雖然老成那樣了,也都在儘自己的一份力。朱莉婭,儘管已經兩鬢斑白,仍然是“亞當與夏娃”唱詩班的第一女高音,凱特,因為身體太弱,不能多跑動,就在後屋那架老式方型大鋼琴上給啟蒙學生教音樂課。莉莉,看樓人的女兒,給她們做女僕的工作。雖然她們生活得簡樸,她們主張要吃的好;樣樣都買頂好的:帶梭形骨頭的牛腰肉、三先令一磅的茶葉和上等的瓶裝黑啤酒。莉莉照吩咐做事,極少有差錯,所以她跟三位女主人處得挺好。她們都愛大驚小怪,如此而已。不過她們唯一不能忍受的是跟她們頂罪。

當然嘍,這樣一個晚上,她們大驚小怪是有充分理由的。早就過了十點鐘,可是加布里埃爾跟他妻子還不見影兒。此外,她們還非常害怕弗雷狄•馬林斯可能喝醉了酒來的。她們怎麼也不希望瑪莉•簡的哪個學生看見他醉醺醺的樣子;而他要是這樣子,有時還很難對付呢。弗雷狄•馬林斯總是遲到,然而她們奇怪加布里埃爾會讓什麼事拖著呢:這就是為什麼她們隔上兩分鐘便要走到樓梯扶手處,問莉莉加布里埃爾或是弗雷狄來了沒有。

“噢,康羅伊先生,”莉莉為加布里埃爾開門時對他說,“凱特小姐和朱莉婭小姐還以為您不會來了呢。晚上好,康羅伊太太。”

“我保證她們會這麼想的,”加布里埃爾說,“可是她們忘記了,我這位太太真要命,得花三個鐘頭打扮自己呢。”

他立在擦鞋墊上,把他套鞋上的雪往下蹭,這時莉莉把他妻子陪到樓梯口,喊了一聲:“凱特小姐,康羅伊太太來了。”

凱特和朱莉婭馬上蹣跚地從幽暗的樓梯上走下來。她倆都吻了加布里埃爾的妻子,說她一定給活活凍壞了吧,又問加布里埃爾是否跟她一道來了。

“我在這兒,跟郵件一樣準時呢,凱特姨媽!上樓吧,我這就來,”加布里埃爾在暗處大聲說。
三個女人說笑著往樓上女化妝室走去,他還在繼續使勁兒地蹭他的腳。薄薄一層雪繞邊兒蓋在他大衣的肩頭上,像條披肩似的;蓋在他的套鞋上,像鞋頭上的花紋似的;他咯吱咯吱地解開凍硬的粗呢大衣上的鈕扣,這時一陣室外的芳香的寒氣從他衣服的縫隙和褶皺中散發出來。

“又下雪了嗎,康羅伊先生?”莉莉問。

她領他走進餐具間,去幫他脫大衣。加布里埃爾聽她稱呼自己姓時發出的那三個音節,微微一笑,瞧了她一眼。她是個細長身材,正在抽條兒的姑娘,面色發白,頭髮是乾草色。小房間裡的煤氣燈把她照得更蒼白了。當她還是個小孩子,老是抱著個破布娃娃坐在樓梯最低一級上的時候,加布里埃爾已經認識她了。

“又下了,莉莉,”他回答,“我看得下一整夜呢。”

他抬頭望望餐具間的天花板,樓上腳步的踢踏和拖曳震得天花板都在搖晃了,他聽了一會兒鋼琴聲,然後又瞧瞧這個姑娘,她正在擱板的另一頭小心地把他的大衣疊好。

“告訴我,莉莉,”他口氣和藹地說,“你現在還上學嗎?”

“噢,不了,先生,”她回答,“我今年不上學了,往後也不再上了。”

“喔,那麼,”加布里埃爾快活地說,“我看哪個好日子,我們該去參加你跟你那個年輕人的婚禮了吧,嗯?”

女孩回過頭瞧他一眼,非常辛酸地說:“現在的男人都只會說廢話,把你身上能騙走的東西全騙走。”

加布里埃爾臉紅了,彷彿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情似的,他眼睛不朝她看,把自己的套鞋甩脫下來,一個勁兒地用他的厚手套擦著他的漆皮鞋。

他是個壯實的、高高個兒的青年人。他雙頰上紅潤的血色甚至向上延展到他的額際,在那兒泛作幾片不成形狀的淡紅色;在他沒有鬍鬚的面龐上,一副眼鏡屏擋著他一雙靈敏的、永不寧靜的眼睛,眼鏡上光潔的鏡片和錚亮的鍍金框架也在永不寧靜地​​閃耀著光輝。他那有光澤的黑頭髮從中間分開,又長又彎地梳向耳後,在帽子壓出的一道紋路下輕微地捲曲著。

把皮鞋擦得發亮了,他便站直身子,把背心向下拉一拉,使他更貼身地罩在他豐滿的軀體上。然後他從口袋裡迅速地掏出一枚硬幣來。

“喔,莉莉,”他說著,把錢塞進她手裡,“過聖誕節了,是嗎?不過是……一點小意思……”

他趕快向門外走去。

“噢,不,先生!”女孩子大聲說,跟他走過來。 “真的,先生,我不要。”

“過聖誕節了!過聖誕節了!”加布里埃爾說著,一邊幾乎是小跑步地向樓梯走去,同時向她揮動一隻手,要她把錢收下。

女孩見他已經走下樓梯了,便在他身後高聲說:“那麼,謝謝您了,先生。”

他在客廳門外等著這支華爾茲結束,聽著衣裾從門邊擦過和腳步在地板上拖動的聲音。女孩子那句辛酸而意外的回話讓他仍然心緒不寧。這句話讓他顯得抑鬱,他把袖口拉拉平,把領結整一整,試圖驅散這種氣氛。然後他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張小紙片,看了看他為自己的演講所列的提綱。他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用羅伯特•勃朗寧的幾行詩,因為他怕這超出了聽他講話的人們的知識水平。引幾段他們能知道是莎士比亞或是歌曲集上的字句會更好些。這些人的鞋跟的粗俗的磕碰聲和鞋底在地板上的拖曳聲使他想起,他們的文化等級跟他的不同。對他們引用他們所不能懂的詩,只能使自己顯得滑稽。他們會想,他在炫耀自己高人一等的教育。他跟他們打交道就會失敗,就像他在樓下餐具間裡跟那個姑娘打交道失敗一樣。他把調子定錯了。他整個演講從頭到尾都錯了,是個徹底的失敗。

這時候,他的姨媽們和他的妻子從女客化妝室出來了。他的姨媽是兩位身材矮小,衣著樸素的老婦人。朱莉婭姨媽大約高上一英寸左右。她的頭髮向下披著蓋住耳朵尖,是灰白色的;她那張臉寬大鬆弛,也是灰白色的,但是臉上有幾處顏色比較深。雖然她體格結實,立得端端正正,她遲鈍的眼睛和分開的嘴唇使她看起來是個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,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的女人。凱特姨媽比較有生氣。她的面色比她妹妹的健康,臉上盡是皺紋和褶子,好像一隻乾縮了的紅蘋果,她的頭髮也用同樣老式的樣子編起來,還沒有失去成熟的胡桃顏色。

她倆都真誠地吻了加布里埃爾。他是她們心愛的侄子,死去的姐姐愛倫的兒子,她嫁的是港口船塢公司的特•捷•康羅伊。

“格莉塔給我說,你們今兒晚上不打算坐出租馬車回蒙克斯頓了,加布里埃爾。”凱特姨媽說。
“不了,”加布里埃爾說,轉身向她的妻子,“我們去年可受夠了,是嗎?你記不記得,凱特姨媽,格莉塔給凍成什麼樣子了?馬車窗子一路上咯咯咯地響,車過梅里翁之後,東風就往車裡灌,可真夠嗆的。格莉塔害了一次重感冒。”

凱特姨媽一本正經地皺著眉,他說每句話她都點一次頭。
“非常對,加布里埃爾,非常對,”她說。 “你盡可能仔細總是不錯的。”
“可是要說格莉塔她呀,”加布里埃爾說,“要是依著她,她準會冒著雪走回家去的。”
  康羅伊太太笑了。
“您別聽他的,凱特姨媽,”她說,“他可真煩死人了,什麼為了湯姆的眼睛晚上要用綠燈罩呀,要讓他練啞鈴呀,強迫伊娃吃麥片粥呀。可憐的孩子!她簡直見了麥片粥就恨!……哦,可你們怎麼也猜不出,他現在逼我穿些什麼!”

她發出一串響亮的笑聲,對她丈夫瞧了瞧,他愛慕和幸福的眼光正從她的衣服上移到她面孔和頭髮上。兩位姨媽也親切地笑著,因為加布里埃爾的婆婆媽媽的作風,向來是她們的笑柄。
“套鞋!”康羅伊太太說,“這是最新的玩意兒。只要路上有點潮濕,我就得穿上套鞋。甚至今兒晚上,他也要我穿上,可是我不肯。下次他要給我買的,該是一套潛水服了。”
加布里埃爾神經質地笑著,接著好像要讓自己安心似的的拍拍領結,這時凱特姨媽笑得都直不起腰了,這個笑話讓她非常開心。朱莉婭姨媽臉上的笑容不久便消逝了,她悶悶不樂的眼神轉向她侄兒的臉龐。停了一會兒,她問:
“套鞋是什麼呀,加布里埃爾?”
“套鞋嗎,朱莉婭!”她姐姐驚訝地說。 “天哪,你難道不知道套鞋是什麼?你把它穿在你……穿在你的靴子上,格莉塔,是嗎?”
“是的,”康羅伊太太說,“用古塔膠做的。我們倆現在都各有一雙了。加布里埃爾說大陸上人人都穿的。”
加布里埃爾皺皺眉頭說,似乎稍微有點生氣:
“這沒有什麼奇怪的嘛,可是格莉塔認為非常好笑,她說,套鞋這個詞兒讓她想起
克瑞斯蒂劇團(克瑞斯蒂劇團:十九世紀美國人喬治•克瑞斯蒂在紐約創辦的一種劇團,有白人扮演黑人演唱黑人歌曲,直到二十世紀初,人們仍習慣稱這種劇團為“克瑞斯蒂”劇團。)的演員。
“可是,告訴我,加布里埃爾,”凱特姨媽思路敏捷、措詞得體地說,“你當然找好房間了,格莉塔剛剛說……”
“噢,房間沒問題,”加布里埃爾回答。 “我在格列沙姆訂好一間。”
“說真的,”凱特姨媽說,“辦得好極了。還有孩子們哪,格莉塔,你不為他們擔心嗎?”
“哦,就一個晚上嘛,”康羅伊太太說。 “再說,貝茜會照顧好他們的。”
“說真的,”凱特姨媽又說了,“有個像她那樣的保姆該多稱心,一個你能靠得住的人!瞧那個莉莉,我敢說,我不知道這陣子她怎麼啦。她簡直跟從前完全不一樣了。”
加布里埃爾正想就這一點向姨媽問幾個問題,然而她突然停住話,目送她妹妹走開去,朱莉婭晃晃悠悠地往樓下走,正從樓梯扶手上伸長脖子朝下望
“啊,我問你,”她幾乎是煩躁地說,“朱莉婭上哪兒去了?朱莉婭!朱莉婭!你上哪兒去呀?”
朱莉婭已經下了一段樓梯了,又走回來,態度溫順地報告說:
  “弗雷狄來了。”
同時傳來一陣掌聲和鋼琴手的最後的裝飾性樂段,說明華爾茲舞結束了。客廳門從裡向外打開,幾對舞伴走了出來。凱特姨媽急忙把加布里埃爾拉向一邊,俯在他耳邊悄悄說:
“溜下樓去,加布里埃爾,求求你,看他對不對頭,要是喝醉了,就別讓他上樓來。我敢說他是喝醉了的。我敢說他是的。
加布里埃爾走到樓梯旁,從扶手欄杆上往下傾聽。他能聽見兩個人在餐具間談話的聲音。然而他聽出了弗雷狄•馬林斯的笑聲。他腳步很重地走下樓去。
“真讓人寬心,”凱特姨媽對康羅伊太太說,“有加布里埃爾在這兒。有他在這兒,我總是覺著安心點兒……朱莉婭,瞧,戴麗小姐跟鮑爾小姐得吃點兒點心。謝謝您彈得漂亮的華爾茲舞曲,戴麗小姐。真叫人覺著愉快。”
一個高高的,面容乾癟的人,生一撮硬挺的灰白小鬍髭,皮膚黝黑,正跟他的舞伴打客廳出來從旁邊走過,說道:
“我們也來點兒點心好嗎,莫坎小姐?”
“朱莉婭,”凱特姨媽當即說,“這是布朗先生和弗朗小姐。朱莉婭,陪他們跟戴麗小姐和鮑爾小姐一道去。”
“我是個討女士們喜歡的​​人,”布朗先生說,嘴巴噘得小鬍子都翹直了,把滿臉的皺紋都笑出來了。 “您知道,莫坎小姐,她們那麼喜歡我的原因是……”
他沒說完這句話,馬上就陪三位女客往後屋去了,因為他見凱特姨媽聽不清他說話。後屋正當中擺了兩張拼在一起的方桌,朱莉婭姨媽正跟看樓人一塊兒把一張大台佈拉直,鋪在桌子上。餐具櫃上整齊地排列著杯盤碗碟和一束束的刀叉和湯匙。方型大鋼琴合上蓋子,頂上也當餐具櫃用,放著各種菜餚和甜食。屋角一隻小些的餐具櫃前有兩個年輕人站著,在喝苦味蛇麻子啤酒。
布朗先生把他受託照管的女士們引到那裡,開玩笑地請她們三位都嘗點女賓用的混和甜飲料,又熱,又濃,又甜。她們說她們從沒喝過烈性的飲料,他便為她們開了三瓶檸檬水。然後他請年輕人當中的一位讓一讓,拿起有玻璃塞的細頸酒瓶,給自己滿滿兒斟了一杯威士忌。當他呷一口酒品品味道的時候,兩個年輕人恭敬地看著他。
“上帝幫助我,”他笑瞇瞇地說,“正是醫生吩咐我喝的。”
他乾癟的面龐上展出一副比較開朗的笑容,三位女士對他的詼諧報以音樂般的笑聲,笑得前後搖晃著身子,肩膀激動地抽搐著。其中最勇敢的一位說:
“噢,布朗先生呀,我敢說醫生從來不會這樣吩咐的。”
布朗先生把他的威士忌又啜了一口,側身做了個鬼臉,說道:
“啊,你們瞧,我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卡西迪太太,據說她講過:'餵,瑪麗•格蘭姆斯,假若我不喝,您就強迫我喝,因為我感覺我需要喝。 '”
他發熱的面孔向前探得有點兒太親熱了,他又裝出一副非常俗的都柏林腔調,所以這些年輕女士們,出於同一種本能,都一聲不響聽著他。弗朗小姐,她是瑪麗•簡的一個學生,問戴麗小姐她彈的那支華爾茲舞曲叫什麼名字;布朗先生髮覺人家不注意他了,便立即轉向兩位青年,他們比她們更能賞識他一些。
一位紅面孔的年輕女人,穿一身藍紫色衣裳,走進屋裡來,激動地拍著說大聲說:
  “跳四對舞了!跳四對舞了!”
  凱特姨媽緊跟她進來,大聲說:
“兩位先生,三位女士,瑪麗•簡!”
“哦,這兒有伯金先生和克里根先生,”瑪麗•簡說,“克里根先生,您和鮑爾小姐跳舞好嗎?弗朗小姐,讓我給您找位舞伴吧,伯金先生。哦,現在都好了。”
“三位女士,瑪麗•簡,”凱特姨媽說。
兩位年輕人恭請三位女士跳舞,瑪麗•簡轉向戴麗小姐。
“噢,戴麗小姐,您真是太好、太好了,已經給兩場舞伴奏過,可是我們今晚上的確是太缺少女舞伴了。”
“我一點兒不在意呢,莫坎小姐。”
“不過我有一位出色的舞伴介紹給您,巴特爾•達西先生,那位男高音。回頭我還要請他唱一個。整個都柏林都在入迷地談論他呢。”
“漂亮的嗓子,漂亮的嗓子!”凱特姨媽說。
鋼琴已經兩次彈起第一節舞的序曲,瑪麗•簡便把她請到的幾位急忙帶出這間屋。他們剛出去,朱莉婭姨媽就慢騰騰地踱進來,向身後望著什麼。
“怎麼回事兒,朱莉婭?”凱特姨媽急切地問。 “是誰呀?”
朱莉婭正拿進一卷餐巾來,轉過身向著她姐姐簡單地說,彷彿這個問題讓她出乎意外似的:
“是弗雷狄,凱特,加布里埃爾陪著他呢。”
其實,已經看到加布里埃爾就在她身後了,正引著弗雷狄•馬林斯跨過樓梯口的平台。後者是一個約莫四十歲左右的年輕人,身段和體格都和加布里埃爾相似,兩個肩頭很圓。他的面孔肥胖而蒼白,只有厚厚的兩隻向下掛著的耳垂上和兩扇鼻翼上才有點血色。他相貌粗俗,一隻塌鼻子,額頭凸出又向後斜縮回去,嘴唇是腫脹而噘出的。他的眼皮厚重的眼睛和稀疏的頭髮的凌亂樣子,顯出一副沒睡醒的神氣。他在樓梯上給加布里埃爾講一個故事,剛講到關鍵的地方,他正在為此開心地笑著,同時用他左手拳頭的指關節來回擦著他的左眼。
“晚上好,弗雷狄,”朱莉婭姨媽說。
弗雷狄•馬林斯向幾位莫坎小姐說了聲晚上好,態度好像很簡慢,因為他一向說起話來是噎聲噎氣的,隨後,看見布朗先生立在餐具櫃邊向他裂開嘴笑,便腳步不穩地穿過房間,重新開始低聲講起他剛剛告訴過加布里埃爾的故事來。
“他不是那麼糟糕吧,是嗎?”凱特姨媽對加布里埃爾說。
加布里埃爾皺著眉頭,然而他立即舒展開來,回答說:
  “哦,不是,幾乎看不出。”
“他不是個極糟的傢伙嗎?”她說,“他可憐的媽媽在除夕晚上要他起過誓的。不過,走吧,加布里埃爾,咱們去客廳吧。”
在她跟加布里埃爾一塊走出這間屋之前,她皺皺眉頭,來回揮動食指向布朗先生打暗號,提醒他。布朗先生點點頭作答,等她走了,他便對弗雷狄•馬林斯說:
“那麼,特狄,讓我給您滿滿來一杯檸檬水,給您提提精神吧。”
弗雷狄•馬林斯的故事快要講到高潮,不耐煩地揮揮手,不聽他的,然而布朗先生先是提醒弗雷狄•馬林斯注意他衣服有個地方不整齊,然後倒上滿滿一杯檸檬水遞給他。弗雷狄•馬林斯用左手機械地接下玻璃杯,因為右手正忙於機械地調整著他的衣服。布朗先生又一次笑得滿臉皺紋,給他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,這時,弗雷狄•馬林斯的故事正要講到高潮,突然爆發出一陣高聲的咳嗽般的大笑,他把還沒喝過的、滿得溢出來的杯子放下,開始用他左手拳頭的指關節來回擦著左眼睛,儘管他還在發出陣陣的笑聲,還極力要把他最後一段話再重複一遍。
  
瑪麗•簡給客廳裡寂靜的聽眾演奏她學院式的曲子,其中滿是速奏和困難的樂段,加布里埃爾不能聽進去。他喜歡音樂,但是她正彈的這首曲子他覺得沒有旋律,他並且懷疑其他聽眾是否會覺得有什麼旋律,雖然是他們請求瑪麗•簡彈點兒什麼的。四個年輕人從吃點心的房間出來,聽到鋼琴聲便立在門邊,幾分鐘後又兩個兩個地走開了。似乎只有兩個人能夠領略這音樂,一個是瑪麗•簡自己,她的兩隻手在鍵盤上飛快地移動,或在停頓時從鍵盤上拎起來,好像一個女術士在詛咒的瞬間裡的兩隻手,另一個是凱特姨媽,她立在瑪麗•簡肘邊為她翻樂譜。
塗滿蜂蠟的地板在龐大的枝型吊燈照耀下閃閃發光,把加布里埃爾的眼睛刺激得難受,他便向鋼琴上方的牆壁望去。那兒掛著一幅畫,畫的是《羅密歐與朱麗葉》中陽台上一場,旁邊是一副關於倫敦古堡中兩王子被害的畫,(倫敦古堡是座監獄。理查三世在古堡中殺害兩王子。詳見莎士比亞《理查三世》。)這是朱莉婭姨媽年輕時用紅、藍、褐三色絨線繡的。大概在她們小時候上的學校裡,這類活計要教一學年。他母親曾給他做過一件紫色波紋毛葛背心當生日禮物,上邊有些小狐狸頭花樣,褐色段子襯裡,還有圓形的深紫紅色釦子。真奇怪,他母親居然沒有音樂才能,雖然凱特姨媽總是稱她作莫坎家的智囊。她和朱莉婭兩人一直好像為她們這位貴婦般的姐姐感到有些驕傲。她的照片擺在穿衣鏡前。她膝頭上放一本打開的書,正在把書裡的什麼指給康斯坦丁看,他穿一身海軍服躺在她腳邊。她兒子們的名字都是她起的,因為她對於家庭生活中的尊嚴是非常敏感的。多虧她,康斯坦丁現在在巴爾不里幹(巴爾不里幹:都柏林郡北部沿海的一個鎮名。)當高級牧師,也多虧她,加布里埃爾自己在皇家大學取得了學位。當他回想起她繃著臉反對他婚姻的情景時,他臉上掠過一層陰影。她那時用過的幾個輕蔑字句至今隱隱在他的記憶中引起怨恨;有一回她談到格莉塔,說她像鄉下人似的做作,而這對格莉塔是完全不真實的。她最後在蒙克斯頓他們家里長期臥病的期間,全都是格莉塔伺候她的。
他知道瑪麗•簡一定是快要彈完她的曲子了,因為她又重新彈起了開頭時的旋律,每一小節後面都來一段溜​​音節的速奏,當他在等待結束時,那種怨恨情緒在他心裡漸漸消逝了。樂曲以一段高音部八度顫音和一段結尾的低音部八度音階而告終。一陣熱烈的掌聲向瑪麗•簡表示祝賀,她紅著臉,神經緊張地收起樂譜,從屋裡逃出去。最熱烈的掌聲來自門口那四個年輕人,他們在曲子開始時走開到吃點心的房間裡去了,而當琴聲停止時又回來了。
  跳四對舞的人都安排定了。加布里埃爾發現給他安排的舞伴是艾弗絲小姐。她是個為人坦率的、健談的年輕小姐,臉上有雀斑,一雙棕黃色的眼睛突出來。她沒有穿低領的緊身胸衣,領子正面別著一枚大大的胸針,上面刻有愛爾蘭文題銘和格言。
當他們站好位置時,她突如其來地說:
“我有件事情要想跟您問明白。”
  “跟我?”加布里埃爾說。
  她嚴肅地點點頭。
“什麼事情?”加布里埃爾對她一本正經的態度微微一笑。
“加•康這個人是誰?”艾弗絲小姐回答。轉過眼睛瞧著他。
加布里埃爾臉紅了,正打算把眉毛一擰,裝作好像他不了解似的,這時她單刀直入地說:
“噢,天真無邪的小姑娘!我發現您在給《每日快報》寫文章呢。嘿,您就不覺得害臊嗎?”
“我幹嘛要害臊呢?”加布里埃爾問,眨眨眼睛,試圖笑一笑。
“我可為您害臊呢,”艾弗絲小姐直率地說。 “您怎麼會給報紙寫那種東西。我從前沒想到,您是個西布立吞人。”(西布立吞人:古代盎格魯-撒克遜人入侵以前住在不列顛島上的凱爾特族人,後被迫退入西部山地,逐漸形成近代威爾士人:一部分渡海遷居高盧的阿爾魔利卡。故西布立吞人即指威爾士人。此處艾弗絲只是諷刺加布里埃爾的行為不像個愛爾蘭人。)
加布里埃爾臉上露出一種迷惑的表情。的確,他每星期三為《每日快報》文學評論欄寫一篇文章,人家為此付給他十五個先令。但這絕不會使他變成一個西布立吞人。比起那張數目小得可憐的支票來,他對收到的那些送來讓他評論的書更歡迎。他愛撫摸新出版的書封面,翻翻其中的書頁,差不多每天當他在學院裡的教學工作結束後,他習慣於去沿碼頭一帶那些舊書店逛逛,去巴切勒路的希基書店,去阿斯頓碼頭上的韋布書店或梅西書店,或是去附近一條小街道上的奧克洛希西書店。他不知道怎樣對付她的指責。他想說,文學是超政治的。然而,他們是多年的朋友了,他們的經歷是彼此相似的,先是讀大學,後來當教師:他不能冒險對她說一句大話。他繼續眨巴眼睛,試圖顯出笑容,而且笨拙地喃喃說,他認為寫書評同政治不相干。
輪到他倆轉到對面去的時候,他還是不知所措和漫不經心。艾弗絲小姐熱情地一把抓緊他的手,又用溫柔而友好的口氣說:
“當然,我不過是開開玩笑。來吧。咱們該過去了。”
等他倆又到了一塊兒,她談起大學的問題,於是加布里埃爾感到自在多了。她的一位朋友把他評勃朗寧詩歌的文章拿給她看。她就是這樣發現這個秘密的:但是她非常喜歡這篇評論。後來她突然說:
“噢,康羅伊先生,您今年夏天到阿蘭島(阿蘭島:愛爾蘭島東北,大西洋中的一個小島名)來做次短途旅行好嗎?我們要在那兒住整整一個月。去大西洋裡呆一呆可真美呢。您一定要來。克蘭西先生要來的,還有基爾肯尼和凱斯林•卡尼。格莉塔也準會覺得美極了,如果她來的話。她是康諾特人(康諾特:愛爾蘭的一個省)吧,是嗎?”
“她老家在那兒,”加布里埃爾簡略地回答。
“可是您回來的,是嗎?”艾弗絲小姐說著,用她的一隻溫熱的手熱切地按住他的肩膀。
“事實是這樣,”加布里埃爾說,“我剛安排了要上……”
  “上哪兒?”艾弗絲小姐問道。
“啊,您知道,我每年都跟幾個人出去兜一圈,這樣可以……”
“可是上哪兒呢?”艾弗絲小姐問。
“啊,我們通常是去法國,或者是比利時,或者也許是德國,”加布里埃爾尷尬地說。
“您為什麼要去法國和比利時呢,”艾弗絲小姐說,“而不去您自己的土地上看看呢?”
“啊,”加布里埃爾說,“一部分是為了能跟那幾種語言保持接觸,一部分是為了換換空氣。”
“難道您就沒有自己的語言——愛爾蘭語,需要保持接觸嗎?”艾弗絲小姐問。
“啊,”加布里埃爾說,“要說起這個,您知道,愛爾蘭語不是我的語言。”
他們兩旁的人都轉過來傾聽這場盤問了。加布里埃爾緊張地左邊望望,右邊望望,他已經被折磨得額頭上泛起紅暈,力圖在這種情況下保持自己的好情緒。
“您難道沒有自己的土地可以去看看嗎?”艾弗絲小姐接著說,“您對它一無所知的土地,您自己的人民,您自己的祖國?”
“噢,跟您說真話吧,”加布里埃爾突然頂撞她說,“我的祖國已經讓我厭煩了,厭煩了!”
  “為什麼?”艾弗絲小姐問。
加布里埃爾沒有回答,因為他這句頂撞​​話是他自己激動了。
“為什麼?”艾弗絲小姐又問一次。
他倆得一塊去看看,再說,既然他也沒有回答她,艾弗絲小姐便興奮地說:
  “當然咯,您沒法回答。”
加布里埃爾試圖掩飾他的激動,就非常賣力地跳舞。他避開她的眼光,因為他見她臉上有一種慍怒的表情。然而當大家連成一串,而他又挨著她的時候,他驚奇地感到他的手被緊緊地握著。她從眉毛下古怪地望了他一會兒,直望到他微微一笑。然後,正當排成一串的人要重新散開時,她踮起腳尖,湊近他耳朵悄聲說:“西布立吞人!”

 

2013.01.02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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